中国人自古就喜欢立碑,界碑、墓碑、功德碑、记事碑等,林林总总,多如牛毛。汉代连四书五经都要刻成石碑,作为全国统一规范性的教科书。古人对文字有尊崇之心,对青史有敬畏之心,对人生也有流芳之心。如此一来,碑碣文化就特别发达,我相信,在这个星球上,大概没有哪个地方能像中华大地一样曾经拥有这么多的“碑林”。
然而,经过千年风霜的侵蚀和历史浩劫的横扫,如今,不知多少古碑已是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了。三十多年前,我在天津采写黄崖关古长城的通讯,在村子里随便走到一户人家,都能在垒猪圈的墙头上下,发现长城古砖和残碑断碣。近二十年前,我在江西婺源上晓起村的山间散步时,也发现了不少古碑残石被铺在石板路上,字迹虽已斑驳,但还清晰可辨。这些石碑当年都是被恭恭敬敬地树立在某些特定场合,或庄严或神秘或肃穆或华美,具有某种无可替代的社会功能,如今却被委弃路旁,任凭车碾马踏。由此可见,石碑的命运亦如人生,显晦由时,难以把握。
今年春天,我随一班同仁来到重庆黔江,入住之地在濯水古镇。这是一个尘嚣尚未侵染的清静所在,阿蓬江穿城而过,两岸青山苍翠,夹杂着一片片油菜花的金黄,煞是好看。古镇清幽,游人极少。当地人急切地要把此地“打造”成一个旅游旺地,把沿街的店铺都整修了,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。我相信过不多久,这里就会游人如织,但清幽的感觉想必也会随之消弭于无形。因此,我招呼几个同伴,赶紧趁着清幽尚存的时机,先来逛逛这座隐身于浩莽的武陵山深处的千年古镇。
因为有阿蓬江,这里曾是古代的交通枢纽,舟楫帆影,汇于濯水,商贾乡民,交易于市。显然,这里曾经有过非常繁华的岁月。不然,怎么会留下这么多深宅大院?樊家院子、汪家院子、龚家院子、余家院子……每个院子周边,都是各色的店铺,可以想见当年的富庶与热闹。就在汪家院子的近旁,有一处宽敞的市场。市场一侧,赫然树立着一块石碑,上面刻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:“天理良心”,碑顶刻着立碑的时间:“大清光绪十四年十月初八吉旦立”。这个石碑令我眼前一亮——走过不少古镇,看过很多石碑,然而这样一通“天理良心碑”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光绪十四年,即1888年,算下来这通石碑迄今已经129年了。岁月沧桑,天翻地覆,无数石碣被砸碎,无数“天理”被荒谬的歪理覆盖,而这通石碑还完好无损地存在于这偏远的大山深处,这说明什么?那一瞬间,我脑海闪过的一个念头竟然是——“良心还在”!
是的,这块石碑昭示的是“天理良心”,是彼时彼地众人公认的道德准则,是不可逾越的乡规铁律,是衡量人的精神重量的尺度砝码,是自古浸润到中国人骨髓里的守信用、重然诺的悠悠古训。当地人郑重地将这条道德铁律“勒石为记”“立碑示警”,高矗于市井最显眼的地方,其用心何其良苦。
在石碑一侧,有一座现代雕塑,以写实的技法塑造了几个正在市场上做生意的乡民形象,有的背着背篓等待交易,有的正在用秤校斤计两。这个雕塑意在图解“天理良心碑”的含义,却无意中截断了人们的想象空间——天理良心,何止是“童叟无欺”“货真价实”“保质保价”之类的买卖经所能涵盖的?它的意义要深广得多,也丰富得多。
有人说,诚信的缺失是当今社会一些人的道德缺陷,假酒、假药、假学历等都是证明。但我们的祖先并不是这样的,在濯水“有碑为证”。而当下,与此碑的蓦然重逢,心灵所受到的震撼是痛彻而深沉的。“天理良心碑”所昭示的,不正是对道德的迫切呼唤吗?诚信绝不仅仅存在于生意场上,而是关乎每个人的做人标准,换句话说,这是关乎重塑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事情。
这块碑,与那些动辄千年的古碑相比,也许年份并不太久;从文物保护的角度说,也许价值并不太高。但是,从重塑国人诚信价值观的角度来看,它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珍品。据说,在黔江地区这是一个孤品,那么在全市、在全国还存在着多少这类警示碑呢?在国人的心灵深处,又有多少这样的“警示碑”在呼唤和警醒着我们的“天理良心”呢?
当晚,有位上海的同仁要提前离去,她还没来得及逛逛濯水古镇,问我这里有没有必须要看、不看后悔的景点:“我只有半小时,只能看一个,你给推荐一个吧。”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,去看“天理良心碑”,那是这里最重要、最有震撼力和历史感的一个“景点”。她去看了,回微信说:“不虚此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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